Tuesday, October 23, 2007

缘起

每天日出日落是最美的时候,我开心不开心的时候,都喜欢躺在河边的山坡上看风景。我总是望向南方,每年春天国都巡视的官员都从那边来,十年前秋水也是向那边走的。时间过得真快啊。一直呆到肚饿,我和惠施分开,向家走去,远远就看见老婆站在门口等我。今天她身边多了两个人,应该是孟轲和杨朱。我才想起来约好请他们来我家吃饭,于是加快了脚步。另一边还站着一个,肯定是那个讨厌的吴起,几天前他找上门,缠着要拜我为师,我不禁皱起了眉。

果然我一走近,吴起就凑上来:“庄大人……”他还是用力地握着那把破烂的短剑。我装作没有看见他,继续向屋里走去。吴起不知说什么好,呆呆地站在原地。孟轲和杨朱显然已经听春水讲了吴起的事,在我身后随口跟他搭话。

“人应该有仁爱之心,你不要天天念念不忘报仇血恨……”我摇摇头,孟轲在学校里呆太久了,不知道社会是什么样。“应该有?应该的事情多了,有几个人真正能做到?那些禽兽士兵杀我家人,污辱我的妈妈和姐姐,哪里有仁爱之心,我恨他们,我恨天下人……”吴起稚嫩而狠毒的声音令我很不舒服。孟轲不说话了。

杨朱阴阳怪气的接道:“你想报仇,不一定要学文武全才,出将入相,有钱能使鬼推磨,何况是杀人呢?我可以教你怎样赚大钱,不过我的学费很贵哟,你有钱吗?有富亲戚吗?有祖传的宝贝吗?哈哈……”吴起没有回答。

我转过身去,招呼这两个活宝朋友,“快吃饭啦”,一面就看见那个小孩怨恨地瞪着杨朱,杨朱却满不在乎地继续打着哈哈。

连我自己都奇怪,怎么会跟这样两个怪人做朋友。

孟轲三岁时父亲就死了,他和母亲相依为命。孟轲很聪明,他家离墓地很近,于是他就学会祭祀。孟轲的母亲希望儿子有出息,就把家搬到街上。邻居是家屠户,孟轲又学会了屠宰。于是母亲又搬家到学宫边。夏历每月初一,官员在文庙行礼跪拜,揖让进退,孟轲见了,一一记住。孟轲的母亲看了很高兴,就在学宫边定居下来。她很严厉地监督孟轲的学习,稍有松懈,就把正在织的布剪断,提醒儿子不要半途而废。孟轲果然没有辜负母亲的良苦用心,一直学习成绩优异,开家长会的时候,班主任总是让孟轲的母亲介绍先进经验。老人家操劳一生,最后在病床上看到儿子的大学文凭,笑了笑,欣慰地离开了人世。

孟轲很伤心,埋葬了母亲,背着很多书四处游荡。有一天春水洗衣时不慎失足掉进河里,孟轲正好经过,虽然他不会游泳,还是勇敢地跳下水,把春水救了上来。之后我托关系在国都的大学帮他找了一份助教的工作,兼作图书馆管理员。这个职位简直是为他设计的。孟轲在工作之余经常来我家做客,我把他当作弟弟一样。春水总要做丰盛的饭菜招待他,有时也帮他洗衣缝补。

春水内心却很不喜欢杨朱,只是碍于我的面子从不表现出来。其实认识的人没有人喜欢他。杨朱在魏国做很大的生意,想尽一切办法聚敛钱财,他的伙计和顾客都备受盘剥,杨朱还放高利贷,很多人因此倾家荡产。杨朱却不在乎自己恶名远扬,也没有任何良心的自责。他有一句名言:“拔一毛而利天下,不为也”。

我认识杨朱很久了,我们是自小的玩伴。记得第一天上小学时,杨朱就和语文老师对着干。老师说:念一,同学们都跟着念,只有杨朱一言不发。老师连哄带吓,还请家长,好不容易杨朱终于肯念一。老师很高兴:“现在跟我念二”。杨朱把书扔到地上,“我就知道,念了一就会念二,还有三四五六七八,还要写作业,考大学,所以我就不念一。”说归说,他最后还是一直念到财经的博士。

杨朱也经常和我一起看风景,他不像惠施那么多话。有一次我们去爬山,在半山碰到很多岔路,他在岔路口呆立良久,竟忽然悲从中来,泪如雨下。我说,随便走一条吧,杨朱却转过身,沿来路走了回去。在饭桌上,孟轲讲学校里来了一个教阴阳之学的教授,叫邹衍。邹衍精通各种算命的方法:从龟壳、风水直到手相、星座等等,他不止为别人算命,自己生活工作中一切的抉择也都要求教天意。孟轲表示对此既不赞成也不反对,因为读书时就学过:“怪力乱神,子所不语,六合之外,存而不论”,先贤还说不妨参加宗教活动,“祭(祖)如(祖)在,祭神如神在”。

杨朱忽然冷笑道:“果然是圣贤,真TMD圆滑,就装吧……不知道邹教授有没有算过自己什么时候发达,不用再教书,穷得丁当响。他还应该算算自己什么时候格屁,预先发讣告,收白包,也算死得其所。哈哈……”孟轲涨红了脸,他经常被杨朱刻薄的观点驳得哑口无言,但心里从来没服输过。

酒足饭饱,我送二人到门口,看见吴起还落寞地站在那里。春水拉拉我的衣角,轻声说:“这孩子怪可怜的,你尽量帮帮他吧。”我想了想,走上前去,“我不会教你的,你就死了这条心。不过我可以帮你找份屠夫的工作。这跟你的理想有很大距离,但是能混口饭吃。想当官,想报仇,至少要先活下来。明天早上你过来,我带你去见疱丁。”孟轲听见,感兴趣的说:“明天我也想见见疱丁。”

疱丁是个和蔼的胖子,和人们平时想象中的屠夫一样。他热情地把我们迎进屠宰场,四处弥漫着血腥的味道,但没有战场的杀气,反而令人联想到宴席的迷醉。我把来意说明,疱丁爽快地答应了。“我们正缺人手,现在的年轻人没有愿意做这种又脏又累的活,都梦想成就大事业。”

吴起不情愿地穿上屠夫的围裙,疱丁却不在意他的怠慢,热情地介绍着工作。有人拖来一头牛,疱丁伸手摸到自己专用的屠刀,就马上像变了一个人。运刀的动作就像舞蹈一样优美,声音有如音乐一样动听。我欣赏过很多次疱丁高妙的屠技,含笑看着他,据说普通的屠夫一个月要磨秃一把刀,但是疱丁的刀已经用了十九年,却还像新的一样。孟轲和吴起却都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讶。

最后疱丁收起刀,整头牛哗啦一声散在地上,疱丁抬起头,远望四方,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。沉醉了片刻以后,疱丁低头把屠刀擦干净收起来,又变回那个和蔼的胖子。吴起终于收起了他该死的愤青表情,若有所思。我看到吴起紧握自己剑的样子,就知道他不会在我这里做很久,我像他这么年轻的时候,也梦想做一个伟大的剑客。我废寝忘食地练剑,有一天终于觉得自己有所小成,去拜名家为师。

我努力地表现自己,大师却说:“你很有天赋,可惜你长得不像一个剑客。剑客应该身高八尺,棱角分明,神情冷峻,声如震雷。身穿白衣如雪,一手宝剑,一手玉箫,迎风而立于山顶,抬头望天,谁叫也不理,下雨下雪也屹立不动,那才叫做剑客。你呀,却身材矮胖,满脸横肉,细声细气,还是回家杀猪去吧。”

我急忙说:我马上去买白衣服,用力地勒住小肚子;我个子矮,但可以站得更高一些,踮起脚尖。你听,我能用树叶吹好听的小调,我还可以天天憋着嗓子说话。你看,虽然我的脖子上肉多,但也能仰到水平。大师说:切,就关上了门。我站在门外想了很久,也许他说的对,我决定做一个伟大的屠夫。

耳边忽然响起剁肉的声音。我惊奇地发现,是孟轲。他挽起长袖,用力地挥舞一把厚重的砍刀,片刻便将一大片牛排剁成很多小块,放下刀,也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。 疱丁走近去,仔细打量着肉块,啧啧称赞:“厉害,厉害,全都一般大小,断口整齐……” 孟轲不好意思地说:“我小时候跟邻居学的。” “可惜孟老师没有做屠夫……呵呵,我说傻话了,还是读书有出息,是正道。” 孟轲不说话了,也若有所思起来。

又一个悠闲的下午,我在山坡上看风景。邻家的孩子跑来:“庄叔叔,不好了,婶子突然病倒啦。”我吓了一跳,爬起来向家跑去。忽然想起一个不祥的传言,说春水家的女人有一种遗传的怪病,活不过三十岁。春水嫁给我时正好二十岁,我几乎忘了我们成家已经有十年了。我有很久没下厨了,因为一直都是春水做饭给我吃。其实年轻时我还是喜欢做饭地,我努力地回想,做了我最拿手的蒜苔炒肉,尝尝觉得还成。我把春水扶起来,喂给她吃,春水渐渐有些精神。
“你做菜还是这样好吃。”
“你有吃过我做的菜吗?”
“你忘了,我第一次去你家玩,你就给我做蒜苔炒肉吃。我很喜欢,可惜结婚以后你就再不做菜了。”
我想起来了一个依稀的样子,那确实是我的过去,但又像在回忆另外一个人,不知不觉我变了很多。“唉,毕业以后工作忙……”

“恩,记得你曾经说过要努力奋斗,有朝一日出人头地,拜将封相……”
我接道,“……坐镶花纹的宽大马车出使天下各国,让我的夫人穿金戴银……”我黯然的摇摇头,十年了,我仍然是个小小的漆园吏。我知道我很可能永远也没有升迁的希望了。
“那时我就暗暗地想,一定要嫁给你。穿金戴银我不敢想,我从小就是个普通的女孩,不过我喜欢你那种状态,和别的男孩不一样。”
不一样吗?其实每个人都经历过这个阶段。但最终还是一样,就像杨朱最后还是要念一,读博士。
“我就是喜欢听你说你的梦想,可惜后来你再不说了。再讲讲啊。”
“我……”我张口结舌,无言以对。那时我什么都不懂,但什么都敢想。现在我读了更多的书,经历了更多的人和事,为什么反而没想法了呢?

“……我还喜欢你鼓盆唱歌,好姐妹们都羡慕我有这样多才多艺的男朋友呢。”我恍然想起,俯身在床底下翻了半天,找出了我原来天天带在身边的瓦盆。擦干净厚重的灰,我轻轻地敲,找着熟悉的旋律。不觉唱出最流行的一句:“我是一只小鸭子,咿呀咿呀哟……”春水咯咯地笑起来,苍白的脸色浮现出激动的红晕,“就是这个,真好,我好久没听到了,哈哈……”
我唱了一遍又一遍,还有其他很多首儿歌。直到春水甜甜地睡去,我觉得嗓子有些哑,但却有种莫名的开心。
春水翻了个身,含糊不清地说着梦话:“秋水,你在哪呢?姐姐想你,庄周也一直记着你……”我呆住了,半天才回过神来,端起瓦盆,轻轻走出屋子。
仰望天空,今天的月亮非常圆。看了半天月亮,还想唱歌,我大步向远处走去,直到不会打扰春水和邻居的地方。“我是一只小鸭子,咿呀咿呀哟……”

No comments: